自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上任以來，中國掀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反腐運動。這場運動的特殊性使得中國檢察官在腐敗起訴中獲得了極高的勝訴率。這種情況是否正常？我們不妨以對比的視角來看。在美國，檢察官們在腐敗起訴中為何經(jīng)常遭遇挑戰(zhàn)甚至挫折？在對腐敗案件進行審判時，美國的法庭所展現(xiàn)出的謹慎和對被告辯護權(quán)的尊重蘊含著怎樣的法治精神？帶著這些問題，美國之音記者平章對美國著名的腐敗犯罪問題專家，曾經(jīng)做過12年聯(lián)邦助理檢察官的喬治華盛頓大學法學院教授蘭德爾?亞森進行了專訪。兩人的對話，是從2016年那起轟動一時并對之后一系列腐敗案件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的前維吉尼亞州州長鮑勃?麥克唐納腐敗案開始的。
　　平章：亞森教授，謝謝您今天來和我們對話。我們先從前維吉尼亞州州長鮑勃?麥克唐納的案子談起。麥克唐納當初為什么會被起訴？最高法院最后為什么又推翻了下級法院的判決呢？
　　亞森教授：好的。麥克唐納州長和他的妻子被起訴從一個叫喬尼?威廉姆斯的商人那里接受了賄賂，總計大約有17萬5000美金，這其中包括威廉姆斯為麥克唐納女兒辦婚禮所出的費用，還包括他送給麥克唐納的昂貴手表以及為麥克唐納的奢華度假買的單。另外還有大約12萬的借款，當然這只是名義上的借款，事實上，雙方并沒有簽署任何可以用來索取還款的文件，所以這筆錢基本上就等于送給麥克唐納了。
　　作為交換，威廉姆斯希望麥克唐納州長能夠幫助他在維吉尼亞州政府里推廣他公司的產(chǎn)品。他的公司生產(chǎn)一種膳食補充劑，他希望維吉尼亞大學能夠?qū)@個產(chǎn)品進行研究和推廣。檢察官指控麥克唐納接受了賄賂并答應在州政府里推廣這家公司的平面磨床產(chǎn)品，所以他和他的妻子被以受賄罪起訴。陪審團認定麥克唐納有罪，上訴法院也確認了這項判決，但是最高法院一致決定推翻了這項判決。
　　最高法院認為麥克唐納的行為并不構(gòu)成受賄，這是基于一條非常具體的法律，這條法律說，如果要構(gòu)成受賄，官員必須有“公務行為”，而對于什么是“公務行為”，法律有非常具體的定義。最高法院認為，麥克唐納的行為并不足以構(gòu)成“公務行為”，因為他只是做了一些小事，算是出于政治上的禮貌幫威廉姆斯一個忙，就像他會幫其他任何人一樣。他并沒有做什么實質(zhì)性的事情，像是給威廉姆斯什么政府合同啊，給他政府撥款啊，或者提出一個法案來幫助他啊，都沒有。事實上，威廉姆斯最后什么都沒得到，麥克唐納只是幫他打了幾個電話，把他介紹給政府里的一些人，這些行為在法院看來并不算“公務行為”，也就不構(gòu)成受賄。
　　亞森教授告訴美國之音，根據(jù)美國的法律，對受賄行為的認定需要滿足三個法律要件：第一，存在被給予的財物；第二，存在利用政府權(quán)力所實施的“公務行為”；第三，前兩者之間存在關(guān)聯(lián)，也就是說，被告采取這些“公務行為”是因為接受了這些財物，這也被稱為“腐敗意圖”。亞森教授認為，最高法院對麥克唐納案的判決使得“公務行為”的定義變得更狹隘，這也加大了檢方以受賄罪起訴官員的難度。
　　平章：您曾做過12年的聯(lián)邦助理檢察官，根據(jù)您的親身經(jīng)驗，您覺得證明官員腐敗是一件容易的事么？
　　亞森教授：不容易，很多案子都非常難打。麥克唐納的案子讓腐敗起訴變得更困難了，但是在此之前，腐敗案件就是刑事犯罪領(lǐng)域比較難打的一種案件，因為這種刑事犯罪是秘密進行的。如果我搶劫了一個人，或者從事了證券欺詐，騙了投資者的錢，這種犯罪行為比較容易被揭露，因為這種犯罪的受害者會想站出來報案并且和警方合作，這種案子比較容易調(diào)查，因為有這些受害者和目擊者。但如果你是一個政客，我賄賂了你，沒有別人知道這件事，沒有其他的受害者，也不會有目擊者在現(xiàn)場——除非我們都特別不小心，所以這種犯罪行為既不容易被揭露，也不容易被證實。如果你和我都不去作證，檢方怎么證明你之所以會采取某個“公務行為”是因為接受了我的賄賂？所以這種案子是很有挑戰(zhàn)性的。
　　平章：能給我們舉幾個具體的例子嗎？這幾年腐敗起訴都遇到了哪些主要的挫折？
　　亞森教授：困難主要在于怎么證明“腐敗意圖”。比如最近有一個涉及到新澤西州參議員梅嫩德斯的平面磨床案子。檢察官可以證明這個參議員從他的醫(yī)生朋友那里收受了好處，比如乘坐醫(yī)生的私人飛機，由醫(yī)生買單去多米尼加的一個奢華度假村度假。他還從醫(yī)生那里收到了大額的競選捐款。檢察官可以證明這些被給予的財物。檢察官也可以證明這個參議員幫這個醫(yī)生做了一些事，比如在其他政府官員面前替他說話等等。但是檢察官無法證明這里存在“腐敗意圖”，因為證明一個人腦子里在想什么是很難的，如果雙方都不出來作證，這件事就很難證明。在這個案子中，這個參議員和這個醫(yī)生是多年的朋友，他們辯解說，參議員為醫(yī)生做這些事并不是因為收受了好處，而是出于友情。所以大多數(shù)的陪審員認為他無罪。
　　平章：您覺得近年來證明腐敗罪的門檻在升高嗎？尤其是在麥克唐納的案子之后？
　　亞森教授：是的，絕對是。不僅僅是麥克唐納的案子，在過去差不多20年的時間里，最高法院針對腐敗案件的一系列判決正在不斷提高證明腐敗罪的門檻，他們對有關(guān)賄賂的法律進行了非常狹隘的闡釋，所以現(xiàn)在有很多在人們看來屬于腐敗的行為，卻并不符合法律對于腐敗的定義。除非國會修改這些法律，否則針對腐敗提起刑事訴訟只會變得越來越困難。
　　平章：您覺得最高法院是故意提升這個門檻的嗎？
　　亞森教授：故意的？不，我不會這么說。但我認為他們對于法律的闡釋有些不切實際地狹隘。我覺得他們對于腐敗的理解跟很多人不一樣。不過如果真是這樣，這也很好糾正。因為國會可以修改法律，最高法院只是盡力闡釋由國會通過的法律，如果國會認為這些法律不對，他們可以修改它。但問題是，你這是在要求國會議員去制定讓起訴他們自己腐敗變得更容易的法律，這是很困難的。
　　平章：那么提升證明腐敗罪的門檻會帶來什么影響呢？
　　亞森教授：更少的起訴。這也會增加公眾的擔憂，公眾會擔心政客到底是在為人人服務還是在為某些給他們錢的權(quán)貴服務。
　　平章：但是也有人認為提升這個門檻是必要的，這可以避免檢察官的手伸得過長。
　　亞森教授：沒錯，這絕對是最高法院判決麥克唐納無罪的原因。最高法院非常擔心，如果他們不狹隘地闡釋法律，檢察官就有機會出于政治原因起訴官員。也就說，有可能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一個檢察官和一個政客分屬兩個不同的黨派，檢察官利用法律來打擊他的政治對手，而不是因為這個政客真的腐敗了。所以最高法院認為，如果他們讓腐敗起訴變得太容易了，檢察官就會出于政治原因隨意地對政客提起訴訟。
　　平章：所以關(guān)鍵應該在于找到平面磨床平衡點。
　　亞森教授：是的，沒錯。
　　到底什么算腐??？提升證明腐敗罪的門檻是否會給不良政客可乘之機來逃避法律的制裁？而降低這個門檻是否又會助長檢察官濫用職權(quán)？面對這些問題，美國的司法系統(tǒng)在小心翼翼地尋找著那個平衡點，而由此引發(fā)的公共辯論往往會導向?qū)χ贫鹊奶接憽?br /> 　　平章：您曾經(jīng)說過，在美國認定腐敗之所以這么難，部分原因在于我們有一套由私人資助的競選系統(tǒng)。因為在很多情況下，一個官員從他的捐款人那里拿錢，然后做一些有利于這個捐款人的事情，這本身是合法的。能不能給我們解釋一下我們?yōu)槭裁磿羞@樣一套系統(tǒng)，它如何符合民主的原則呢？
　　亞森教授：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這套由私人資助的競選系統(tǒng)和反賄賂的法律之間的確存在張力。人們擔心一個政客會為了賄賂而采取某些行動，正如擔心一個政客會為了政治捐款而采取某些行動，這種擔憂是相似的。一種解決方案是競選資金改革，你可以改變法律，改由政府為競選出資，這樣人們就沒有理由進行政治捐款了。而我們采取的方案是財務公開。
　　賄賂和競選捐款的區(qū)別就在于，賄賂是秘密進行的，沒有別人知道，而競選捐款是公開的，選民可以根據(jù)這些公開的信息做出判斷。比如說，如果我不喜歡這個政客接受大石油公司的政治捐款，我擔心他受到這些我不認可的政治捐款的影響，那我就可以在下次選舉中投票把他選下去。至少我知道這些政治捐款的存在，如果我在乎，我可以據(jù)此決定把票投給誰。但是在秘密賄賂中，像麥克唐納收受那些禮物，或是像梅嫩德斯乘坐別人的私人飛機，這些是沒有公開的，那么公眾就無從得知，也就不能在投票選舉時將這些因素納入考量。
　　所以盡管有些擔憂是一樣的，但我們通常并不把接受競選捐款看成是腐敗，就是因為這種公開機制的存在。當然，競選捐款也能成為賄賂，但是必須有非常強大的證據(jù)來證明“腐敗意圖”。正如你所說的，不能僅僅是我捐錢給政客，然后這些政客做了些有利于我的事，就認定這是賄賂。如果你要證明這是賄賂，你必須證明我跟政客之間有明確的協(xié)定，非常具體的協(xié)定，比如，如果我給你這筆捐款，你必須在這個法案中這么投票，諸如此類的。柬埔寨與中國舉行軍演 與華盛頓日行漸遠？